月却

无心

“师父……”她泪流不止,声音既缱绻又绝望。
白衣胜雪的男子看着她,皱眉,“你做甚?乾天岂是你能驾驭的,我不是说过了吗?”
她摇头,泪水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洒,但他仿佛没有看到一般,只盯着她手里握着的那把剑。

这把剑名为乾天,是他的佩剑。
十二年前他收她为徒的时候便告诫过她,不要轻易碰这把剑。

如今她修为日增,但握上这把剑的时候仍感到五内俱焚,三魂七魄险些要出窍。
她忍着,她还有事情没有做完。

“师父,你有没有,喜欢过我?”她问。

男子终于把视线对上她的眼睛。
她绝望地发现,他的眼睛里有浩大天地,万物生灵,唯独没有她。

无论怎么样做都不能改变呢,即使他们有过那么一场鱼水之欢。
终于,她不再犹豫,乾天剑刺入心窝,同时脚步往后一退,就这样掉下了万丈悬崖。

她一直看着他,看着他眼中的死水微微起伏,渐渐趋于平静,看着他随着结界的消散而迈前一步,看着他白的刺眼的身影越来越远。
她终于死心了。
她早该死心的。
他是个无心之人,这件事十二年前他也一早告诉过她了。

“你确定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我是个无心之人。我能教你在人间的立足之道,别的我却是不能给的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

其实有关系的。
她那么爱他,做梦都想和他在一起。可也只能恪守师徒本分,甚至于这师徒情分都不知道有几多。

白衣男子低眼看向万丈深渊,又看向手中还在微微跳动着的物事,神情漠然。

在人世的第二百个年头,他唯一的徒弟离开了,他带着剑云游四方,追寻剑道。
他没有管他的徒弟,面对伴他多年的徒弟的离去,他还是那般无动于衷。
这没什么不可理解的。
他是个无心之人。

在人世的第二百六十个年头,他看见了她。
他坐在幽州的客栈中,观着外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,她突然闯了进来。
那身红衣一如既往,仿佛是六十年前她的剜心之血染就。
她看过来的时候,眼中藏着高山雪岭,冷艳逼人。那一瞬间,他的心抽搐般剧痛,手中握着的杯盏顷刻间化为灰。

他笑了笑,丢下酒钱与杯盏钱离去。
这颗舶来的心到底不是自己的,刚刚那一瞬间明明心痛得仿佛要灵魂出窍,可是他的脑子里却清醒地想着别的事情。
看来这颗心还是物归原主的好。

闻说幽州的剑道之尊,百年来地位未曾有人撼动。
这大概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程了。

修道之人能算卦,但算卦之人算不了自己。
于人世行走闲极无聊时,他没少为自己算卦,权当消遣。
直到十年前,他终于算到了自己。

三百年,阳寿尽。

他到剑尊世家的时候,里面正遇上仇家洗劫。
他甚少插手凡尘俗事,对此也只能默默退避。终究是有心了,即使是别人的,也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。
不知道是为了这可怜的世家,还是自己无缘得见剑道至尊。
他正准备离开,一个小团子扑上了他的腿。

小团子是个小女娃,他决定收留她。
只是,他也分不清这一时而起的怜悯是舶来心的疼惜,还是自己的感情。
毕竟,揣着这个心走了那么多年,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些俗世情感。

小女娃很乖,很安静。
他带她去买衣服,做一番伪装。
女娃只有三四岁的样子,平日里多半是有人伺候的,面对衣服手足无措,只能巴巴地看着他。
他便帮她穿,她很乖地任他摆布。
他伸手把她抱起来,她也乖乖地圈住他的脖子,不说话。
结账的时候掌柜笑道,“公子的妹妹好生乖巧。”
他笑笑。

女娃几天下来没有开过口。
虽然他喜欢安静,但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实在太反常了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问。
女娃摇头,只是看着他。
他微微蹙眉,施了个法术让她睡去。

他决定用法术消除她过往记忆,虽然这有悖于他的原则。不过在这个人世的时间不多了,他可不想辛辛苦苦捡来的娃娃做个安静的哑巴陪他度过剩下的时间。
嗯?
他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。

小女孩醒来的时候,,他正在街市游荡。
“饿了吗?”他问。
女娃点点头,奶声奶气道,“你是谁?”
他微微一笑,“我是你哥哥。”
“哥哥?”女娃疑惑,咬咬手指头,“哥哥是什么?”
他的笑容微微凝结。他开始怀疑他消除她的记忆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。

他在人世还有四十年,而女娃的一生才刚刚开始。他从头开始教起,让她自己一个人便能立足于人世。
他知道他对女娃比对他徒弟用心,这也是理所当然的。从前他无心,而今他有,虽然不是他的。

小钱——他给她取的名字——七岁,他在人世的第二百六十三年,他知道了自己是什么。
那一瞬间天地开阔,万物仿佛在向他招手。

他牵着小钱来到一间破屋。
他先蹲下来摸摸她的头,顺手结下了追踪术,道,“去周围玩一会。”
小钱早就想这么干了,闻言开心地点头,跑出去很远之后回头道,“哥哥等会见。”

推开门的那一刻,天地寂静。
“道祖。”他道,微笑如玉温凉。
寂静的院子空无一人,但那声音仿佛是从任何一个角落传来,“人世游历百年,如何?”
“不如何。”
道祖大笑,似早有预料他会如此答,“玉本顽石,无心无性无情,是世人强加于你的枷锁罢了,三百年前你会想着脱离灵玉投身凡世,恐怕不满很久了吧?”
他笑而不语。
“如今你既已有心,那么掌管天地灵气的重任是彻底交付于你了。”
“若我不愿呢?”
道祖没有答话,他也知道不能不愿。
这是他的道。
昆仑灵玉,守六界灵脉,掌万物清气。
他为此而生。

短暂的沉默之后,道祖笑道,“如此,我便匿了。”
“慢走不送。”

他在原地站了会,笑道,“为师竟不知为师可怕到徒儿不愿意见的地步了。”
话里面属于亲近之人的玩笑之意是那十二年来她不曾感受到的,她忍住内心的澎湃,现身道,“师父。”
“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她低声道,“徒儿不知师父是玉尊,从前我算计师父……”
谁知他摆手道,“不必挂怀,那天并没有发生什么。”
她不可置信地抬头。
“那日你中了媚药,身边没有适合泻火之人,我便分了一分魂魄入你梦。”他解释道。

现在的他,实在是比以往温和的多,虽然还是那副笑脸,但真了不知多少。

她嘴里微苦,仍笑道,"如此还要多谢师父了。"
她侥幸以为她还有筹码,谁知一开始就是黄粱一梦。

"哥哥!"
稚嫩的声音让她微微一怔,她抬眼看去。
只见一个粉衣女娃风一样闯进来,抱住了他的大腿,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。

她恍然间看到他不易察觉地柔和了眉眼,弯腰把她抱了起来,"小钱,叫师姐。"

她一愣。
小钱从善如流,脆生生地喊了声师姐,又补充道,"师姐好漂亮。"然后继续睁着眼睛直直看着她。

她回神,失笑,似乎有什么烟消云散。
"你也很漂亮。"她说。

"哥哥,为什么师姐不跟我们一起?"
"她要修行,前途无量。"
"那我呢?我也要修行。"
"你还小。"
"我不小啦!二丫都可以杀鸡了!"
"……"
"哥哥!我怎么觉得你总是游手好闲的啊。"
"……"
"嘿嘿!这个词是狗蛋儿教我的,还有好些个呢,我说给你听!"
"……"

他再一次怀疑他当初的选择了。

在他寿尽的倒数第二十个年头,他与小钱分开。
女孩对着他凭空消失的方向皱了皱眉,掉了几滴眼泪,便没事一样走了。
他会离开这件事自她及笄以来便不断提起过,这么寡淡的反应倒教他没有料到。
本以为她会大哭大闹不眠不休,或者干脆像一些凡间女子一般一哭二闹三上吊。

他摇摇头,隐去身形跟了她一路,发现即使没有他在身边,她也可以凭借他教给她的一身本事活得风生水起。
真的是风生水起。
好几个男子心悦于她,频频暗示,她愣是没感觉到。

也许是他没有教到?
他摇了摇头,转身离开。
有颗心就是麻烦啊,东想西想,毫无意义。
他只要知道她能过得好就行。

逾三百年,玉尊重返昆仑,执掌众生,万灵朝拜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《万神纪·玉尊本传》

"玉尊大人大驾光临,下官有失远迎。"阎王陪笑道。
他摆摆手,翻看着摊在桌面的生死簿,随口问道,"还没有什么动静吗?"
阎王面有难色。
"阎王但说无妨。"
"您关照的那位女孩前些日子阳寿已尽,现在估计刚喝完孟婆汤,准备投胎了。"
他翻的手指一顿,问道,"命格如何?"
阎王觑着他的脸色。
玉尊向来以笑里藏刀,冷漠无情闻名三界。虽有传闻说玉尊人间游历回来修得一颗心,性情好了很多,但阎王可不想拿自己的命试探。
于是他小心翼翼,"半生富贵,半生流离。"

他半天没说话。

他是昆仑之巅的灵玉,滋养天地灵气而生。在人世逡巡的几百年,与他有几分来往的人多多少少会有机缘。
像他的徒弟,阴差阳错用自己的心成就了他的心,就此功德圆满。只因修为还不够,便暂时到了西王母座下当了个侍仙。待得修为进阶,便可位列仙班。
就是只有一句话交情的成衣店掌柜,下辈子也是顺风顺水的富贵命。
那么,小钱的机缘呢?

阎王觉得玉尊可能在发呆,虽然他面容冷肃,客套的笑容都不摆了。
"那个,玉尊大人。"阎王战战兢兢开口。
眼神扫过来。
"投胎的时辰快到了,如果您想看看她的话,可要抓紧了。"
他看了看阎王,半晌,重新露出了笑容来。

"她的魂魄先在你们这保管着,三日后我来取。"

这颗心真碍事啊,他的脑子都不灵光了。
机缘?
他不就是她的机缘吗?

又三百年,昆仑之巅。
一阵霞光笼罩,白玉边上的小灵芝旁多了个四五岁的女娃。
粉雕玉琢,煞是可爱。
她看着坐在一边的人,"你是谁啊?"
他也在看着她,笑道,"我是你哥哥。"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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